溫和而有力——追憶恩師李強教授
于建明
(2012年-2014年李強老師博士後,現就職于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
盡管在李老師生病住院期間比較詳細地知道病情的進展,但當2023年12月12日下午2點19分那一刻來臨的時候,病房外的我仍然懵了,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好像是麻木的感覺,有沒有抱住身邊的師妹,還是怎麼樣,已經記不起來自己當時的反應了。這種感覺持續了幾天,直到12月16日淩晨3點,在送别李老師前的幾個小時,一覺醒來,大腦裡翻上來無數李老師的畫面,不知道之後李老師會怎樣留在自己的記憶裡,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随着歲月的流逝遺忘很多和李老師交往的細節,突然有點怕忘記,于是黑暗中在手機上寫下了一些片段!
初次謀面
第一次見到李老師是在進師門的幾年前,是我還在日本讀書期間,2007或2008年,參加日本社會學年會,有一個亞洲幾個國家社會學者談各自國家社會學學科發展的對談,中國受邀的就是李老師。李老師在開會前匆忙趕到,根據李老師即使在身體不好的時候走路都沒有慢下來的狀态推斷,所謂的“匆忙”應該就是他一貫的工作狀态。除了工作本身事務繁雜的原因,大概源自他們那代人身上才有的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李老師在會上講到中國社會學是1979年鄧小平同志提出“社會學要趕快補課”的指示後複建的,當時新加坡還是哪裡的學者還問到,國家領導人倡導複建的中國社會學是如何承擔社會批評的責任的。遺憾的是沒有在國内受過社會學訓練的我當時對李老師、對中國社會學的發展曆程都知之不多,因此沒有記住李老師是如何回答的。及至回國後來到李老師的身邊對此才有了深刻的理解,才知道社會學的複建對李老師、對中國社會意味着什麼,李老師為社會學學科發展做出了多大的貢獻!耳邊似乎響起李老師不急不躁卻铿锵有力的回答!今天想來,這十年間我好像都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李老師那個會才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謀面。
進入師門
和李老師的第二面就是在清華社會學系211會議室門口,正在等候面試的我發現另外一個參加面試的人竟然準備了PPT,于是有些慌張,這時李老師出現了,我語無倫次地說“李老師,我沒有做PPT”,李老師特别親切的語氣說,“建明,别急,沒關系的!”這句話,在進入師門後又聽了太多遍,李老師叫的“建明”在“明”字後帶一個不完全的兒化音,很是親切。在這句話的鼓勵下我嘗試了很多自己并沒有把握能做好的工作,也在這個過程中有了很大的成長。
和李老師談學術
因為是博士後階段才來到李老師身邊,對李老師的學術思想的體會,尤其是發展脈絡,主要是通過閱讀得來,可能沒有早期入師門,多年來親身經曆見證李老師從年輕時候開始的衆多調研一線身影的小夥伴們深刻。即使如此對李老師學術關懷的一脈相承又有廣度深有感懷。第一次接觸李老師的學術是在和李老師謀面之前,博士論文用到生命曆程的理論,查國内文獻時,發現李老師1999年寫過一本《生命的曆程:重大社會事件與中國人的生命軌迹》,因為已經買不到,是在國家圖書館複印閱讀的,受到很多啟發。近日說起,師門内大部分人還不知道李老師的這本書。按時間推斷,李老師應該是最早把這個理論介紹進國内的學者。這個理論對劇烈變遷的中國社會有極強的适用性,可見李老師的敏銳與遠見!最近的則是去年北京市水務局因為關注水庫移民問題,想找一名社會領域的學者,希望我引薦李老師,我本來還覺得和李老師的研究領域有點距離,電話裡才知道李老師還寫過一本《中國水問題》。李老師還細緻地講起他帶領大家做三峽移民問題時的經曆,說村民們聽說beat365來了李強教授,一路駕船追趕;到了一個村莊,村民不讓李老師走,要和李老師談他們的訴求和感受。李老師在師門内反複提及要研究真問題,要關注弱勢群體、關注底層群衆,他的學術生涯一直在踐行這個理念。李老師總結中國為何能有40多年的快速發展,說“中國老百姓太勤勞了!”

2016年7月17日 社會學年會期間李老師随訪小販
和李老師談“家庭”
李老師曾經說,中國文化中最具特色也最重要的是“重視家庭”,理解了這一點才能理解中國的曆史和社會。博士家庭社會學出身的我,回國後最初的幾年,深感中國家庭社會學研究的式微,帶給我的直接煩惱是家庭社會學的論文難以發表,同時更多的是不解。四十年前的1983年就有了五城市家庭調查,并因此令日本家庭社會學界震驚,從而開啟了日本當時的老中青三代家庭社會學者與中國學者的三十多年的合作研究,為什麼會在家庭遇到更多問題的年代,忽略了對家庭的研究?我對李老師表達了這個困惑後,李老師在很多場合說“建明說我們對家庭的研究不夠……”。近年師弟師妹中不少關注養老問題的,裡邊也多了很多家庭的視角。自己本可以在李老師的階層研究、城鎮化與城市研究等領域中增加家庭的視角開展研究,可惜出站後去了業務部門做政策研究,沒能以相關研究成果告慰李老師。
說到家庭,插播一件李老師有關的趣事。一次給李老師開車的張師傅評價師母做飯手藝一般。李老師知道後馬上表示了反對,說“師母做飯挺好吃的,而且師母是‘事業型’的女性,沒有多少時間研究廚藝”。李老師的生活一直由師母細心照顧,李老師話裡透露出來的對師母的尊重與愛護為我們後輩做了很好的榜樣。而且此事很快得到了驗證,一日和李老師去一個國家部委開會,會議開始前說當天的副部長準備陪專家們用晚餐,李老師和我說,“建明,那咱不吃不好吧,那就隻好吃了”。結果會議結束後副部長突然有公務,不能一起晚餐,李老師稍顯興奮,立馬拿起電話打給師母說,“我回去吃飯!”因此每次課題會後李老師都讓大家去聚餐,而他都是回家去吃師母做的飯。
和李老師談國事天下事
李老師對國事和天下事的關注、對國家前途與命運的牽挂與憂思已不需贅言,這來自李老師的家學淵源,也來自他們那代人的使命感!李老師聊起國事天下事既有曆史的縱深,又有範圍上的廣袤,真的是古今中外。在曆史中他尤其喜歡談起民國那段時期,李老師曾經感慨陳寅恪的博聞強記,滔滔不絕講過很多那個年代的趣事,想起來李老師講起這些的表情,應該就像我們今天談起李老師讀書之多,感歎李老師對于海外學者最前沿研究的跟蹤與把握。李老師健談,因為聽他講的多,因此讀李老師的文字似乎都是有聲的。隻是不同的是,李老師說起來的時候通常情緒激昂,而看李老師的文字則好像一個老先生坐在椅子上,生怕大家聽不明白,于是格外語重心長地在訴說,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理論或者方法的“炫技”。
與李老師交往的美好瞬間
趣事一:在一個150人參加的重量級的學術會議上,李老師作為第一個發言的學者,開篇第一句是“我本來想講清河實驗,建明不讓,說讓我講關于階層的數據分析,那今天就講這個”。因組織會議而一直處于緊張狀态的我雙手捂臉的同時,因為李老師的诙諧和幽默一下子就放松自在了起來。如今那一幕成了我心中李老師回憶片段中特别溫暖的一幕,閉上眼還能感受到當時會場的氣氛和光影,那天李老師的演講題目是《社會結構與社會治理》。

2016年5月22日當天的會議照片

2016年5月22日會議當天李老師發言PPT截圖
趣事二:李老師曾經在一本書的序中寫到,“大家都親切地叫她‘建明姐’”,在家中身為長女的我,于是會被李老師安排去關心師姐師弟們的一些他覺得自己不便出面的私事。久而久之,在大家的嬉笑調侃中,我也成了師母口中的“建明姐”,開始覺得被師母這麼稱呼很是不好意思,後來慢慢也甘之如饴了!
趣事三:李老師喜歡誇獎自己的學生,除了因為他在對學術心無旁骛的表面下實則對學生觀察細緻、感情細膩以外,也體現了李老師的循循善誘!李老師曾經在我的領導面前說,“建明是個沒有什麼功利心的人!”在我心裡這真是至高的評價,雖受之惶恐,但那之後,我也更加以此約束自己,聽李老師的“要做點對社會有意義的研究”,在為人治學上雖不能望其項背,起碼和李老師朝向了同一個方向。
趣事四:李老師雖然工作繁忙,但對學生的關心卻從不曾疏忽。一個師弟因為寫博士論文過年沒有回家,李老師和師母春節去給師弟送了飯。大家知道後紛紛說,“我們明年也要不回家,也要李老師送飯”,李老師笑而不語。說起李老師對我本人的關心更是叫人潸然淚下……我至今保留着李老師為我手寫的博士後出站考核表,這樣的表格通常是本人拟個草稿,導師簽個字,可是李老師卻親自為我手寫,滿滿一頁,字體蒼勁有力,一氣呵成。出站前新單位要來政審,我覺得不必勞煩李老師特意跑到學校一趟,找系裡和我交往多的哪位老師代講一下就行。可是李老師說,“我一定要親自講!”我因為腰椎間盤突出不能在車裡久坐,一次和師母還有李老師一起乘車時便躺在了後座。回家後師母發來微信說,“建明,李老師說我們對你關心不夠,李老師讓我帶你去看病……”。
寫到這裡,已涕淚模糊。僅以此紀念我最最敬愛的李老師!那個溫和卻有力量的謙謙君子!就像師母說的,我們不要沉痛哀悼,而是永遠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