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務實心系民生,師恩如父終生難忘
——紀念我的恩師李強老師
陳振華
(人大社會學系97(本),清華社會學系01(碩),2014(博), 現供職于beat365中國城市研究院)
廿六年師恩浩蕩,淚噙雙目,謹以此文紀念我的恩師李強教授。
一、枕冬寒恩師突逝 憶往昔雨露常沐
這個冬天恩師李強教授突然離世,對我不啻是驚天噩耗。雖然這幾年我知道他身體狀況不太好,但總覺得以現在的醫療水平,李老師起碼還能關心教誨我們十年二十年。也因此産生誤判,導緻很多事情未做,現在已後悔莫及。
這一年中李老師多次和我電話讨論問題,我本應早日去當面拜訪他,但就是拖着,一來他的身體免疫力弱應該避免打擾;二來其實是我自己覺得距離很近,總有時間。當聽聞李老師病重,12月7号海輝叫上我一起去醫院時,病床上的李老師狀态已不複如初。師母讓我大聲叫幾聲吧,我就大聲的喊,但被病魔控制的李老師也隻能微微地睜開眼睛。從病房出來以後鄭路老師和我們介紹起醫療方案,我還抱有最好的期望,不想12号在凜冽寒風中的出差路上,即接到恩師去世的噩耗。

李老師在清華講堂
1996年,中專畢業的我,在中國青年報上讀了李老師的文章,萌生了重上大學的願望,第一志願報考了人民大學社會學專業。本科畢業以後,李老師已調到beat365複建社會學系,我也追随他來到清華讀碩士。在李老師的衆多學生中,我是很幸運的。因為碩士畢業後在清華規劃院工作了很多年,2001-2017中的大部分年頭都時常參加李老師的一些研究課題與項目,從農民工、流動人口到基層治理,從舊城改造到城鎮化問題,得到李老師全方面的學術指導和培訓,深受老師雨露恩澤。

2004年2001級碩士畢業照(陳振華、張海輝等)
二、研究著作高等身 學科建設富遠見
李老師對中國社會學的貢獻是多領域和開創性的,學術界已有公論與共識,不用贅述。在人民大學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社會分層與社會流動研究領域的頂尖學者,他寫的《中國大陸的貧富差别》(1989)、《當代中國社會分層與流動》(1993)成為我們必讀的專業書籍。在複建清華社會學系之後,李老師很有前瞻性的在清華引入了醫學社會學分支,以及和建築學院進行學科交叉融合的嘗試,開展城市社會學研究。2001-2004年我讀碩士期間,課題組内肖林、我、張海輝、吳春等我們幾個人一起參加了和建築學院合作的什刹海舊城改造課題,那個時候我們每周都會開上一到兩次課題會,也因此和建築學院的左川老師、張傑老師、邊蘭春老師能頻繁近距離的讨論交流。後來社會學系與建築學院的交流日益緊密,劉佳燕、陳宇琳、葛天任、高天等很多規劃建築專業的學生也加入到李老師門下,而我和彭劍波後來也進入了清華同衡規劃院工作。這在當時國内社會學專業可以說是很少見的。當然後來我們也漸漸知道,國外的城市規劃和社會學聯系本來就很緊密,比如著名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很多社會學的理論也引起規劃圈的關注。
2014年,李老師已經超過60歲的退休年齡,然而他仍然開啟了“新清河實驗”,因為他覺得紮根基層,才能了解社會的真問題,他推動“參與式規劃”,踐行社會學的精神,以點滴努力改良社會。今天,城市規劃也越來越重視社會研究,“新清河實驗”成為了社區建設、社會治理和社區規劃的一個經典案例。全國越來越多的城市推動社區營造、社區規劃。城市更新和老舊小區改造中也越來越重視基層治理與居民參與。今天我們回頭再看,不免驚歎與敬佩李老師20餘年前的遠見卓識。
三、縱深社科鮮為界 貫通古今大先生
李老師的學識學問十分鮮見的淵博。即便作為跟随李老師多年的學生,除了那些大家耳熟能詳的他的研究領域、論文和專著,其實我們并不知道他知識的邊界到了哪兒。

李老師的部分出版專著
記得2006年時,我們和李老師去成都做課題調研時,當地很多人士聽說李老師的大名要來一睹李老師的風采。一位人士或許有點故意刁難的意味,說李老師您是我們中國最頂尖的學者和大師,今天我們不讓您講您平時研究的東西,就随意出一個題目請您給我們講講,您看如何。李老師隻是很平易近人地微微一笑,沒有任何不悅之情,說那您請說吧。那位人士就說我們想請您講講中國的政治傳統和當今現實。我和肖林等我們幾個學生一聽這個題目,心裡不僅有些隐隐不滿。李老師平素研究社會學,社會分層與社會流動,好像不曾專門研究政治學呢,這不是故意為難麼。誰知道李老師接過題目稍一停頓說,好,那我就給大家講講個人見解吧。李老師于是娓娓道來,從秦漢到隋唐“君相二元制”,直到對當下政治體制和現實的看法,當時我們聽到完全入神,以至于後來已不知道到底講了多長時間,李老師淵博的學識震驚了自诩對老師很了解的我們幾個學生。會後我們也曾問提問的那個人,李老師是搞社會學研究的,你們偏要他講政治,是什麼意思呢?那個人給我說,李老師這樣的大家,我們這樣一激确實有不太禮貌之處,但是才更讓他展現出他無比深厚的學術素養呢。我們一想可能也不無道理。
四、沉心中國真問題 實證社會唯繩墨
李老師特别重視求真務實的科學精神。他總說“我們要面對中國社會現實的真問題”,真問題從哪兒來呢?他特别強調社會學是一門實證科學。跟老師學習的時光裡,我其實特别感懷的是李老師經常親自和我們一起去實地調研。據師兄們回憶,早年交通不便的時候,為了做調研,李老師甚至帶着學生坐火車,坐汽車,坐馬車,又步行翻了兩座山,才到達偏遠的調研點完成社會調查。而我們讀書的時候,李老師也總和我們一起去城中村、棚戶區、鄉村田野,拿起一份訪談提綱或者調查問卷開始社會調查。再到後來,例如2014年以後“新清河實驗”時,即使他已經成為資深教授,名滿天下,蜚聲海内外,即使他已經非常忙碌、年齡漸長、體力不及以前,他仍然堅持去社區入戶調研。所以我們聽李老師講課做報告,總會覺得特别接地氣和真實,他無論講到多麼複雜的社會問題,都會娓娓道來生動地講述那些鮮活的案例和個人,一下子讓枯燥的理論問題變得鮮活起來。

2003年,李老師與我們一起鄉村社會調查(陳振華、張海輝、吳春)

李老師調研照片
我上本科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比較喜歡于政治哲學,不免覺得調研這些有點瑣碎。但後來才發現,有很多“主義”的理論假設就不符合實際,問題預設更不是真實的,社會現實才是最豐富、最真實、最鮮活的;一個最微小的案例往往也是社會的投影和社會變遷的烙印。最近我的同學朱萬文也寫了一篇紀念李老師的文章,他說“即便離開大學校園20多年,我愈發感覺到李強老師一貫倡導和堅持的社會學實證調查研究,對我們國家和社會太重要了。我們社會上的理論研究太多,唯上不唯下,務虛不務實,大圈套小圈,一代接一代,推陳又出新,反正就是循環論證,廢話連篇,腳不沾地,不系民生。”我深以為然,我們這個國家自古以來的傳統有點重視思辨而不是實證和科學精神。再加上某些行政權力的幹擾,真有一些人“唯上不唯下”,誤國又誤民。所以李老師倡導的面對社會現實、求真務實的精神是尤為可貴的。
五、 民生疾苦為己任 人本研究顯初心
李老師的研究從來都是将民生疾苦放在最核心的位置。改革開放以來,一代又一代農民工為中國經濟騰飛和城市化建設作出了巨大貢獻與犧牲。而李老師很早就一直緻力于農民工的研究,并且為農民工的待遇、地位疾呼。他提出農民工是具有相當工藝水平的技術工人,應該給予他們上升渠道。為此他提出應該恢複“八級工”制度,給予農民工技術認證與社會尊重。

2017年人文清華講堂
李老師對貧困地區和弱勢群體一直心懷惦念。我記得有一次和他調研從山區鄉村歸來,再回到夕陽餘晖裡金碧輝煌的首都機場,聽到他輕聲喃喃自語了一句,如果我們中國,所有地方都這麼發達現代就好了。當時那個場景下李老師發自肺腑的心系蒼生的表述,對學生們的言傳身教和靈魂觸動,至今我都很難用文字描述出來。而李老師在做“新清河實驗”時,還給清河地區老年人殘疾人贈送了智能穿戴産品。

2013年社會學年會與李老師合影
2012年在規劃院工作的我,因為一些機緣正在研究土地制度、城鄉統籌和城鎮化的一些問題,李老師叫我回來參加徐匡迪院士主持的《中國特色城鎮化道路與模式》課題研究,我和李老師讨論到土地财政模式下,地方政府“要地不要人”的現象。李老師鮮明地提出應該把“人的城鎮化”作為核心,而不是土地城鎮化的模式,他說“人的城鎮化”應該包括生産方式、生活方式、文明素質和權利保障的轉變。後來鑒于中國作為一個廣域巨型國家和社會的特點,通過調研和觀察,他又提出了“就近城鎮化”和“就地城鎮化”的觀點。這些學術觀點其實和1990年代開始他對農民工這一個群體的關注是一脈相承的。他始終把對普通人的關心,對民生的關懷放在最核心的位置。李老師始終說,社會科學研究不是隻為一小撮人利益服務,而是為最廣大人民群衆利益服務的工作。所以後來我再回看到李老師在人文清華論壇的演講中提到“一個社會應該給老百姓創造更多機會”時,特别有感觸。
六、 行直無私真君子 文以載道士大夫
有些朋友問我,社會學是研究什麼?我說好多呢,從社會行為、社會結構到社會變遷。社會學能賺錢麼?我說我們專業有過不少牛人,比如劉強東師兄,但客觀來說社會學研究、社會工作這些不太賺錢。但是我知道,一個社會,總是需要有人去關注和支持社會弱勢群體,去關心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與命運,去思考如何創建并維護一個公平公正、充滿機會的社會。宋代大儒張載說,知識分子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覺得另外三句話可能有點大,但是在李老師的研究裡、文章裡、演講裡,我都能感受到“為生民立命”關注民生疾苦的情懷。不管社會如何變化,我們都太需要李老師這樣的社會學家,他們守護着我們社會的基礎與底線。
我也比較喜歡曆史。環顧全球,我們華夏民族是比較特别的,五千年文明延續至今,是什麼讓我們曆經劫難而又生生不息呢?從李老師身上,我看到和感受到了中國士大夫、知識分子的精神與價值,這些精神在一本一本的史冊裡,在一代一代的學人裡,在流傳後世的文章裡,在口口相傳的人心裡。而在我寫這一篇緬懷短文之際,又驚聞法學界江平老師的離世。我想,正因為有一個又一個、一批又一批李老師、江平老師這樣的學者,我們的社會即使一時暗淡,我們的國家即使仍不完美,但仍然會持續地進步向前。
七、巍巍然關愛如父 謙謙然溫潤如玉
李老師特别關心和照顧學生。2004年碩士畢業,李老師曾問我:“振華,你繼續念博士麼?”,但因家庭經濟原因我已很難再繼續安心讀博了,李老師也很寬容,說那先工作也挺好。當我正在為去哪兒工作徘徊的時候,李老師在去南甯出差的路上還不忘向尹稚老師推薦了我,實際上當時的規劃工作以空間規劃設計為主,和社會學專業還是有比較大的跨度。如果不是李老師的推薦與鼓勵,以及尹稚老師及規劃院領導的寬待與接納,我大約也不會“轉行”踏入了規劃工作領域,以至于後來有規劃院的同事開玩笑說我是一個奇迹。而李老師對學生的任何選擇都盡可能地給與幫助和支持。碩士畢業時我還考過建設部和國資委的公務員,進入了最後的面試環節,但是自己是否适宜這些崗位不太理解,李老師也通過自己的關系幫我打聽并給出了中肯的建議。2017年我打算跳槽到地産公司去,跟李老師彙報,李老師了解了以後說出去見識見識也好,能增加一些新的能力和本領。而當我向李老師彙報起在地産工作中觀察的社會現象時,李老師贊許地說”振華,你在規劃行業多年,現在又了解地産的運作過程,這個是很難得的經曆,應該把它寫出來”。但是我很慚愧有很多東西自己一忙也沒能寫成論文發表。後來我回到清華中國城市研究院,李老師也勉勵我說,在這個地方你可以多做一些于國家與社會有貢獻的事情。李老師專注于學術,但他也充分理解我們這些貧寒子弟“為稻粱謀”的世俗生活需求,隻是鼓勵我們無論從事什麼工作與職業,都要從正面去貢獻于社會,而不是做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可以說,我的路上李老師一直在給予關心、支持與幫助。因為和同門師兄弟姐妹交往比較多的緣故,其實我知道李老師對很多學生都是這樣,竭盡所能,關懷備至。
李老師把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獻給了學術和學生。他身兼多職,事務繁忙,但和我們學生在一起的時間似乎從未表現出忙碌,沒有哪一次談話或者交流限定時間或者催促我們提前結束。有時和李老師打電話一聊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仍然意猶未盡。有一次師門聚會師母和然然也來參加,大家發完言了以後,然然也動情地說,“以前不知道我的父親天天在外面忙忙碌碌忙些啥,覺得他回家的時間少了,現在我終于理解了他忙了什麼”。
李老師特别包容,待人如沐春風。李老師總是說每一個人都有他的長處,每一個學生都有獨特的特點。因此他很少拒絕人。我們甚至覺得他有時過于寬容。也因此,李老師的性格總是雲淡風輕,很少見到他生氣和發急。前幾年我們師兄弟姐妹搞聚會聯歡,大家想到一個節目,模仿李老師平時的口頭禅,結果很多人都想到經典的一句“不要急、不着急、慢慢來”。
李老師善于團結各個學派,海納百川。李老師在清華社科當了二十年的院長,其實他早想退下來。但我們知道學校為什麼一直讓他擔着,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海納百川,不同的學術流派、不同的立場觀點,都能團結和凝聚在他周圍。他對人總是這樣溫和的笑容,耐心傾聽他人說話。謙謙君子、一代儒師,其實我很好奇,是什麼讓李老師一直有着“明月照大江、清風拂山崗”的從容,是他源于知識分子的家庭傳承,還是北大荒知青的歲月沉澱,又或者是洞悉社會的通透。
八、 強學會血脈長續 社會學價值永承
李老師為我們這些學生創建了一個溫暖的大家庭“強學會”,人數衆多、各行各業。強學會每年聚會1-2次,大家說說近況,李老師給大家講講看法。這可謂是我們師門學的盛會,讓我們即使在畢業後也能繼續接受李老師的指導和教誨,行正以緻遠,如血脈一樣開枝散葉。


2016年李老師、師母與我們學生聚會
李老師把社會學的精神價值傳遞給了我們每一個學生和周圍的人。我當過工人,做過媒體,幹過規劃,搞過地産,在北京讀書和工作久了,見識和接觸到各行各業的人士,對比起來我越發覺得社會學人還是有着一些不同的特性,尤其是越多受到李老師影響的,這一點就更明顯。當然每個行業每個專業都在發揮自身的價值為社會做出各自的貢獻,但是社會學讓我們更多理解和關注到不同的階層、個體與他們的生活,所以自然地關心弱者、關注社會的公正正義。一個例子是京東,我和劉強東師兄沒有交集,但是與一些通過數字化手段和變相勞動合同剝削壓榨騎手的互聯網企業不同,京東對品質的注重,對快遞員工社會保障的重視,我覺得多少與東哥的出身和社會學熏陶有點關系。更不用說現在在社會學研究和相關工作領域的同學、師兄弟姐妹們。從他們身上,我總能感受到一些對于社會的特别關注。而這種情懷甚至于離開社會學專業去從事别的工作的同學們。記得有一件小事,2004年我們參加李老師組織的什刹海舊城改造調研,一位即将畢業的師妹,在認真地寫完了舊城居民的訪談和調研總結筆記後,最後寫到“社會學呀,可惜我就要畢業了”,字裡行間裡,充滿了眷念和不舍,讓我和肖林讀了都很受觸動。我們也知道,不是每一個讀過社會學的同學還能一直研究社會學,但有些東西會流淌在我們的血液裡。
李老師的崇高聲望讓學生受益良多,也給學生永遠正直做人的強大動力。工作場合我也經常被領導介紹,這是李強老師的學生、李強教授的博士……這些時候我既感到驕傲和榮光,又感受到一種壓力和鞭策,唯恐事情沒做好,有辱師名。在跨行進入規劃行業的最初幾年,就不免有這種困惑,老師總是讓我堅持堅持。所幸後來終于找到一些思路,在清華規劃院負責的一些規劃項目,能獲得各方好評。這裡面離不開規劃同事的支持,而我自己其實就做了一點點工作,把城市如何服務人、吸引人作為一個思考的重點,把空間規劃與社會人文結合起來,這正是因為李老師的影響。李老師有時誇我,“振華很聰明”,我就覺得臉紅和慚愧,沒有能繼承李老師的學術。隻能謹記老師的教誨,做一個正直的人,無論做什麼,貢獻于社會;無論在哪兒,關心和幫助弱勢群體。

2023年12月16日送别李老師
九、 後記
李老師走的這些天北京正值寒冬、大雪紛飛,我不知道是否蒼天有感、天地同悲于吾師的離去。15日從長沙輾轉武漢回京的路上,回憶起李老師的點滴、李老師的精神,千言萬語湧入心間,忍不住淚濕眼眶。寫下這篇文字初稿之後又總覺還有遺憾。
我想,老師在天之靈更希望看到我們這些學生們,能繼承他的精神,點滴努力,如一磚一瓦,如星星之火,讓這個國家、這個社會變得越來越好。
謹以此文緬懷李老師,您的思想精神和人格魅力,将永遠照亮我們人生的前行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