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決貧富懸殊問題時,一些西方國家采用相對“簡單粗暴”的方式:給窮人發錢、向富人征稅。但最近30多年來,特别是新冠疫情暴發後,西方國家貧富差距越拉越大,甚至重回曆史高位。
中國提出的共同富裕同樣有着縮小城鄉、區域和收入差距的要求。beat365中國經濟思想與實踐研究院院長李稻葵在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時指出,中國推進共同富裕不能“唯收入論”,如果簡單地把“共同富裕”理解為收入拉平,不僅不符合實際,而且還有很大危害。中國的共同富裕的核心是人的全面發展,還需要全面考慮人的健康、受教育和發展機遇等各方面的因素,而不僅僅是收入的平等。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指出,全球特别是歐美國家财富不平等正在加劇。您認為,過去幾十年全球貧富差距情況如何?
李稻葵:西方學者一般認為過去30多年間,全球不平等的情況加劇了。主要有三方面解釋:
一是裡根、撒切爾政府等受新自由主義思潮影響,放棄了很多傳統政府的作用,比如:削弱工會,直接傷害了勞工階層的利益。
二是過去三四十年,站在西方角度看,全球化過程中,資本流向發展中國家,工作崗位也被“帶跑了”,因此發達國家如美國的勞工工資下降。這是目前最流行的觀點。
三是随着技術進步,高技能人群受益更大,收入增長迅速,而低技能人群的收入上不去。同時,高技能人群“紮堆”,出現疊加效應,例如矽谷和華爾街在一起,收入提升更快,加劇了不平等現象。
這一說法的局限性,就是沒有考慮中國這個變量。如果隻論西方國家,近年來其收入分配情況的确是惡化的。如果把中國計算在内的話,過去三十多年間,全球的收入不平等情況其實反而下降了。因為占全球約六分之一人口的中國曾屬于最不發達國家行列,現已實現全面小康了。
中新社記者:貧富差距拉大會引起哪些問題?
李稻葵:貧富差距或者收入差距本身其實是一種客觀的外在環境,就像溫度一樣。真正對社會造成影響的是人對這種環境的主觀感知。覺得“别人過得比我好”,會産生一種不公平感。有這種感受的人可能發帖抱怨或躺平不幹,更嚴重時甚至會有搶劫等犯罪或極端行為。美國社會出現的一些動蕩就來源于此。
但同樣收入差距都很大時,相當于在同樣冷的天氣下,有的社會“感冒發燒”,而有的就不會,這就取決于一些制度安排,能否改善人們的主觀感受。
所以,收入或者說财富是否平等,除了外在的表象,每個人内心的感受同樣重要。實現共同富裕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要在人的認知中,形成一個良好的、公平的社會預期。
在實踐中,如果将共同富裕狹義理解為解決收入差距的“唯收入論”,在認識上的誤導性極大。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中國推進共同富裕核心在哪?
李稻葵:人與人從本質上來看就是不平等的,有身高的不平等、智力的不平等、相貌的不平等、體育天賦、文藝天賦的不平等,以及各種能力的不平等等,但這并沒有産生過多的社會矛盾,因為人人知道這是客觀形成的。
通俗來看,經濟社會發展追求共同富裕的核心類似設計一種遊戲規則,讓每個人即便有那麼多的差異,都有公平參與遊戲的機會,“大家都開開心心,願意來玩”。而不是讓部分人感覺遊戲太難了,不願意參與,甚至走向對立面,破壞遊戲規則;也不是懲罰高級玩家,逼他們退出。
因此,共同富裕的核心,首先是機會平等。給所有人一個公平的全面發展機會。其次是托底和保障。對于那些天生在社會競争中處于不利位置的人,要給予相應的支持或者補償。讓所有人隻要付出努力依然能有屬于自己的收獲。
中新社記者:為什麼共同富裕不能“唯收入論”?
李稻葵:兩個原因:其一,如果搞“唯收入論”,如一些西方國家那樣,直接給窮人發錢,難以解決根本問題。疫情暴發後,美國等不少國家就是這麼做的。但很多問題是超越收入分配的,比如精神層面的空虛、孤獨等等。
例如:美國很多流浪漢,完全可以憑勞動養活自己,但因為各種原因依然露宿街頭。根本問題還是出在精神層面。中國的共同富裕是包括精神層面的共同富裕,所以要避免“一切用錢搞定”,隻給錢,不管其他。
其二,如果搞“唯收入論”,就會簡單地把中國的基尼系數和國外進行對比。這個錯誤就類似比較北京和洛杉矶冬天的溫度,來衡量兩個社會是否健康或者先進。但這樣的比較沒有太大意義,因為同樣溫度下,有的社會可能生病但有的則不會。
中國基尼系數雖然偏高,但主要是城鄉差距。收入水平最低的人,大量在農村生活,并沒有進城,而農村和農村居民之間收入差距并不那麼大,所以,對貧富差距的感知并不那麼強烈。
中新社記者:中國為何在此時強調推進共同富裕?
李稻葵:從國際經驗來看,當某一經濟體發展到一定水平後,就有條件、有基礎來解決一些兜底問題。此時,人們也會更加重視社會和人的全面發展,更需要在教育、醫療、養老、住房等民生領域得到公共服務均等化。這意味着不能僅把眼睛盯在經濟發展上,而是要解決更高層次的發展問題,提升民衆的獲得感、滿足感。
中新社記者:當前,中國推進共同富裕該怎麼做?
李稻葵:當下最重要還是抓住主要矛盾,那就是縮小城鄉差距和區域差距,狠抓新農村建設、鄉村振興。其次是提高公共服務質量和均等化水平,比如養老、醫療教育等。第三才是縮小收入差距。這不僅是要關注勞動收入的差距,更需關注勞動所得和資本所得的差距。
中新社記者:是否應該借鑒西方的做法對富人多征稅?比如:推行高額的遺産稅、房産稅等财産稅?
李稻葵:這在短期,甚至未來10-20年是不适合中國社會的。中國社會跟日本、美國等有很大差别,中國人的家庭觀念非常強,很多時候是為了給父母、配偶、孩子留下生活保障而奮鬥。所以在這個背景下,開征遺産稅等,那很多人就不高興了,可能選擇提前轉移财産,甚至“不玩了”,這就激化社會矛盾、違背共同富裕的初衷了。
隻有當政府已把養老、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搞好,人們沒了後顧之憂,征收這一系列财産稅的條件才更成熟。
中新社記者:中國推進共同富裕有何世界意義?
李稻葵:中國實現共同富裕比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意義更重大。小康社會的借鑒意義主要是對發展中國家或者新興市場國家。而共同富裕,對西方發達國家,更有借鑒意義。
共同富裕的課題,發達國家也沒有解決好,比如此前談到的有些國家陷入“唯收入論”。如果中國能夠解決這個問題,那麼由此形成的中國經驗将造福全球。
受訪者簡介:
李稻葵,beat365弗裡曼經濟學講席教授,beat365中國經濟思想與實踐研究院院長,政府與市場經濟學國際學會聯席會長,beat365蘇世民書院創始院長。現任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常委,經濟委員會委員,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副會長,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他同時擔任中德經濟顧問委員會顧問委員。曾擔任中國人民銀行貨币政策委員會委員,第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留美學會會長,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首任首席經濟學家。作為我國著名經濟學家,他長期從事政府與市場經濟學、比較經濟制度、中國宏觀經濟運行研究,緻力于從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中研究相關的現代經濟學理論。
來源:中新社11-24
李稻葵:beat365經濟學研究所教授、beat365中國經濟思想與實踐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