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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觀點

任劍濤:官官矛盾才是官民矛盾的根源

2016-09-15 國關前沿通訊

來源:鳳凰《高見》2016年9月13日 第85期

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分割,是國家治理中的千古難題。中央權力過大,地方權力過小,政治學界一般稱之為強幹弱枝;中央權力過小,地方權力過大,容易導緻離心效應,甚至引發内亂。基于央地權力分割的不同,産生了單一制和聯邦制兩種不同體制,二者各有何特點?有何優劣?傳統中國的曆朝曆代,集權和分權是如何處理的?中國該從聯邦制裡吸取哪些經驗?帶着這些問題,鳳凰評論《高見》近日專訪了任劍濤。訪談分為上中下三篇,此為下篇,上篇為《任劍濤:大國更适合聯邦制》,中篇為《任劍濤:為什麼基層官員容易被污名化》。

官官矛盾才是官民矛盾的根源

鳳凰評論《高見》:從秦代以後,中國的行政治理一直面臨一個巨大矛盾,就是幹太強了,枝太弱了,中央集權特别嚴重,這個治理困境應該說一直存在,也成為官民矛盾的引子。按照秦晖老師的歸納,官民矛盾一直是中國社會主要矛盾,那麼,在行政或者政治學上,該怎麼來解決這個問題?

任劍濤:秦晖教授這個概括,要進一步分析。所謂官民矛盾是一個宏大的概括,官民矛盾裡面實際上隐藏着政治體制安排導緻的官官矛盾,也就是我們一直談的中央官員和地方官員的矛盾。

官官矛盾是官民矛盾的根源。因為官民矛盾不是地方民衆跟中央官員的矛盾,而是地方民衆跟地方官員的矛盾。為什麼中國一直存在着對青天大老爺的需求?地方民衆跟地方官員有矛盾,民衆希望解決,希望依靠上級青天、中央青天,他對上級青天、中央青天沒有失望以前,這個官民矛盾是可以解決的。

鳳凰評論《高見》:官官矛盾該如何解決?

任劍濤:解決這一問題的核心,就是中央權力和地方權力要能有一個讨價還價的空間。具體權力的劃分隻要雙方統一,哪怕地方政府權力很小,但他認為他有實際的權力,這個官官矛盾也就解決了。并不是說一定要像美國那樣,中央政府賦予地方政府無比多的具體權力。

鳳凰評論《高見》:強幹弱枝,上層對下層有時還會有些大局、政治上的要求,這會影響到基層官員具體的行事思維。

任劍濤:是的。黨管幹部首先強調政治忠誠,政治忠誠使得哪怕一個小小的縣官,即使沒多少政治事務,也得有強大的政治思維。有強大的政治思維,就會無形中把應該用于經濟和社會發展的資源來用于政治動員。

比如我們到中國的一個縣去,你看無比多的口号,宣傳畫,學習班,培訓班,耗費不少資源,實際的管理資源反而可能發生短缺。對于民衆而言,說到底就是油鹽醬醋茶,他的生活非常具體,但是政治動員非常宏觀,面向未來,面向全局,面向戰略,對立可能成了權力運作的自然狀态。這種對立,不是說天天上演群體性事件,很實際的一點在于,官和民的想法不一緻,因此官民的矛盾是無法解決的。

所以我不太同意說中國千百年的問題就是官民矛盾,我認為主要是官官矛盾,官官矛盾導緻官民想法不一緻,所以容易沖突。這要求我們在不改變單一制結構的前提下,去充分運用聯邦制的治理智慧。

鳳凰評論《高見》:你說的借鑒聯邦制的治理智慧,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

任劍濤:中國改革開放這麼成功,海外學者有很到位的總結,那就是使用了财政聯邦制,國稅和地稅一分,地方也有勁頭。如果中央把稅收全部拿走了,再通過财政支付轉移拿回來,地方權力就小了。近幾年“跑部前進”的現象反彈,因為地方稅收不足,縣級政府85%靠财政轉移支付,當然要跑了。以至于有地方明明不是貧困縣,也要競争貧困縣,因為貧困縣有專項财政支持。

古代中國的社會和政治結構是割裂的

鳳凰評論《高見》:觀察中國的曆史,可以發現基層社會有自己的宗族治理結構,鄉紳主導着地方治理,這種皇權不下鄉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

任劍濤:這種體制跟中國社會結構有關。中國是拖着所謂氏族血緣的巨尾進入文明社會,因此社會邏輯跟政治邏輯曆來是脫鈎的,國家的建構始終浮在社會的中上層,政治權力曆來是懸浮結構。皇權盡管通過鄉紳影響基層社會,但皇權不下鄉,基層社會基本上按照齒序結構來治理。收稅主要通過紳權下鄉,不是通過縣官直接去征稅,我們在曆史記載上很少看到縣官去收稅的。基層社會有自己的宗族治理結構,現在有些曆史學家想糾正這個說法,但糾正不了,中國的基層社會就是不受國家權力日常動員的。

所以每當改朝換代建國的時候,除了農民起義被卷入的人,會跟現存皇權去競争國家權力,絕大多數農民根本沒有卷入國家重建,他還是早起暮睡,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還是盡人事。在這個意義上,社會和政治的結構是脫鈎的——有一個基層社會日常運作的邏輯,和一個縣以上官員考評和政治建構的邏輯。

西方的中世紀,也可以說王權不下鄉,因為征稅主要靠封建主、騎士。法國也通過國王指派省官員,省指派具體官員,具體官員又把稅收權賣給實際征稅的人。托克維爾寫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稅官都不直接去征稅,他把這個程序外包,自己還賺一筆,基層負擔嚴重。路易十四批這些請願農民的時候,非常憤慨,他想國王收十分之一,怎麼變成收了十之八九呢?他搞不清楚實際上征稅的人在層層加碼。

曆來中國的權力調整,都是在皇權授權的範圍内,紳權不用授權,紳權是既成裡,是自然結構,費孝通寫的《鄉村中國》是個很好的概括。這種鄉土中國,它是實實在在、腳踏實地的。但是,官員的權力是皇權通過科舉考試授予的,包括縣官。于是,一個朝代變了,縣官以上都調整,縣官以及鄉紳都不動,隻要表示對新朝廷的忠誠,統治者照樣用,這就使得整個國家的權力轉變,跟普通民衆無關。

鳳凰評論《高見》:這也是貪污腐敗嚴重的一個因素之一。

任劍濤: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為什麼?官員到這個地方來,跟民衆根本沒有鄉土情,訛詐點銀子就可以好好的養老。在熟人社會的情況下,貪污不至于非常惡劣,宗族倫理就是一種壓力。但是因為皇帝派來的是異地官員,在皇糧薪俸不足的情況下,他很可能貪污腐敗。

集權越多的皇帝,往往表現得越勤奮

鳳凰評論《高見》:曆朝曆代的政治治理,有一個趨勢非常明顯,就是中央偏向于集權,它有一個自我強化的機制,導緻權力越來越大,主動放權倒很少見。為什麼會如此?

任劍濤:中國的曆朝曆代不像歐洲封建制國家,封建主征稅完成之後,就不要再增加了。再增加稅收,封建主就會用地方軍隊,也就是騎士跟中央對抗。君主沒有那麼多權力去養軍隊,還要封建主出軍隊,沒法跟跟封建主對抗,就隻能跟封建主談清楚,地方和中央有讨價還價的空間。

地方政府作為派出的權力機構,怎麼可能讨價還價?強幹弱枝是天經地義的。皇帝通過巡查史代表中央巡查,地方官員不行就把他免了,這些地方官員沒有民意支持,而且異地任職沒有社會資本,免掉簡直輕而易舉。這個權力結構,導緻地方和中央沒有讨價還價的空間,它不是個分權的結構。

因為這種社會結構和權力結構,雙方互動的時候沒發生過積極碰撞,而是發生消極碰撞。所謂積極碰撞就是民衆有渠道去反映他的利益訴求,盡管你是上級任命官員,但是因為我有反映我的言論,因此你必須回應。但是,在這種體制裡頭,民衆對外派官員沒有反映問題的渠道,他隻有喊冤,但越往上級喊冤,落空的可能性越大,因為上級官員需要處理全局事務更多,他沒有辦法對個例有針對性地采取行政措施。

鳳凰評論《高見》:一些曆史學家認為,明代達到了皇權專制的頂峰。尤其是開國皇帝朱元璋,他為了集權,後來連宰相都不用了。據說他一天批多少文件,那種用心用力的勤勉程度在古代皇帝裡面是很少見的。他反腐敗,把自己的女婿也殺了,但是下面的官員還是照樣腐敗。皇帝把所有權力都集中了,但是這個困境好像沒有辦法擺脫,為什麼?

任劍濤:你看曆朝曆代的皇帝起居,皇帝每天無比勤奮,集權越多越顯勤奮。不要說朱元璋,就是亡國之君的崇祯,每天批示也極多,對大臣要求極嚴格,對自己的私利極不在意。其實從朱元璋到崇祯,明朝除了極少昏聩的皇帝,大都比較勤勉,但勤勉解決不了高度集權下治理效率的低下問題,因為你提升的是統治效率,而不是治理效率。治理各方沒有參與,訴求得不到落實,消極抵抗、陽奉陰違很正常。所以,道德口号和政治目标不能立得太高,太空幻。治理的邏輯是非常現實的,各得其利,皆大歡喜。

我到美國做訪問學者一年,體會最深的,就是一個機構裡頭人人都有頭銜,盡管大多數頭銜沒有實權,但是各個行動者認為自己很有權力。在香港,一個公共汽車站有一個站長,站長維持秩序,什麼權力都沒有。這就是通過授權激發他的權力欲望,他就有責任,就會積極做事。

過度集權會造成治理困境

鳳凰評論《高見》:權力過于集中,自上而下實施高強度的社會控制,實際會造成很大的治理困境。

任劍濤:所以有的人很讨厭政治學家和行政學家,因為政治、行政學家總是會告訴官員,你們自己不善于分權,把所有權力集中起來,再制造新的權力,因此你會覺得忙死了。改革開放以來成就這麼大,說白了就是把市場領域的權力分了下去,于是民營經濟就起來了,民營資本大量投資,像東南沿海一帶,民營經濟占了當地稅收的80%。國營企業現在為什麼有那麼多僵屍企業?因為是上級任命的官員在領導。

徐複觀說,中國古代是封建專制,這不對,因為隻有到朱元璋廢了宰相時才是專制,之前中國的皇權隻是決策權,相權是執行權,因而徐複觀還認為,我們的治權民主超過了西方。這一點我比較同意,我們的治權就是靠官和吏,官是考試選拔上來的,位置更高,吏位置更低,具體辦事,但是效率很高。所以,對今天中國來說,現代的分權原則還是很重要的,即使不搞三權分立,從效率上說,行政分權是絕對必須的。

鳳凰評論《高見》:但是,人都會有權力欲望,掌握權力的人,總是希望自己的權力不斷加大,越大越好。

任劍濤:權力的天性和人的天性都趨向于集權,這實屬正常。哪怕一個對自己道德要求無比高的官員,隻要到那個位置上去,也會趨向于有更大的權力。約束權力天性靠什麼?不靠他的自覺,最關鍵的是,每個民衆不要放棄自己的權利。如果公民放棄了權利,寄望于權力善心發作,這就是與虎謀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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